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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贾樟柯谈 《风流一代》:为变革浪潮所裹挟 个体始终无法逃避
SBS Chinese
08/08/202423:19
中国导演贾樟柯的电影《风流一代》五月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全球首度亮相旋即引发讨论,如今这部作品即将在今年的墨尔本国际电影节上映。
2013年的《天注定》、2015年的《山河故人》、2018年的《江湖儿女》……直至今年的《风流一代》,贾樟柯本人都快数不清自己的作品与墨尔本国际电影节有着多少次的“缘分”,他尤其提到,因为2013年的墨尔本之行,让他将《山河故人》故事人物的最后走向设置在了澳大利亚,电影也曾在澳大利亚取景。
“很感谢这次旅程,不仅是介绍我的《天注定》给观众见面,而且给我灵感跟启发,有了《山河故人》的后半段的故事。”
我们的采访中偶然提及电影中遥望的未来——2025年——便在明年,当初畅想的未来时刻倏忽间近在眼前,贾樟柯导演对SBS表示:“应该到明年、到那个十年前在遥望的明年来放一放,或许我会带着《山河故人》再去一次墨尔本。”
贾樟柯电影《风流一代》剧照,图为女主角赵涛。 Credit: 受访者提供
从1970年代生人的导演视角出发,贾樟柯说电影中传达的那些巨变是几代人都在“不同程度上见证跟参与”了的。
贾樟柯说:“我觉得,始终人是被动的,这件事情让我非常震惊的。”
我强调就是,始终,在一个我们无法对抗的、无法逃避的、被外界变革浪潮裹挟的情况下,其实最考验人的还是自我的一种选择。中国导演贾樟柯
以下为采访对话文本:
Helen Chen:您的作品曾多次来到墨尔本国际电影节,比如2013年的《天注定》,当时您曾亲身来到墨尔本。首先,请您谈谈与墨尔本国际电影节的渊源吧。
贾樟柯:墨尔本电影节非常慷慨,我的很多影片都是通过这个电影节介绍给澳大利亚的观众。那我本人也记不清楚究竟有几次影片有机会在墨尔本跟观众见面,那最难忘的是我在《天注定》的时候曾经亲自到了墨尔本。
那是特别难忘的一次旅行。 第一次见到澳大利亚的观众,特别是有很多华人,我们在那一次还结交了很多朋友。关键的是因为那一次墨尔本之行后,我在写《山河故人》剧本的时候,就把人物最后在未来的去向写成了去了澳大利亚,因为对澳大利亚有了直观的感受。很感谢这次旅程,不仅是介绍我的《天注定》给观众见面,而且给我灵感跟启发,有了《山河故人》后半段的故事。
Helen Chen:《山河故人》的一部分取景是在澳大利亚,那个时间点就是在2025年,就是明年。
贾樟柯:啊,对,一晃就没了,那时候的未来呢,现在已经马上到眼前了。
Helen Chen:《天注定》是2013年,之后是2018年您的《江湖儿女》来到墨尔本国际电影节,之后几年好像受疫情影响较大,今年也是很难得看到您的电影再度来到墨尔本,大家都很期待这部电影,所以也想聊聊这部电影。请问电影《风流一代》是指的哪一代人?为何会有这样的一种定义?
贾樟柯:《风流一代》实际上就是讲改革开放过程中成长起来的一代。因为“风流一代”这个词的产生大概是在七十年代末,那时候有一首很著名的诗,几乎每个学校的同学都在朗诵,就叫《风流歌》。在我2000年的第二部影片《站台》里,有过这样一个场面,就是人们在朗诵,风流啊风流,什么是风流。那时候意气风发,因为经历过这个十年的文革之后,文革结束了,到1979年开始改革开放,整个社会在解冻,很多新的信息,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风流一代”就是指在这样一个背景中成长起来的人。
同时,我觉得它兼具有一种……所谓这一代人,对于走向一种现代化的生活,对于跟世界接触、融入到国际大家庭里面,打破封闭、 打破固有的成见,融入到全世界,有一种希望。
像我是1970年出生的,基本上就是所说的这一代,你看1979年,我九岁,开始已经上小学了,之后经历了起起伏伏、社会的变迁,一步一步。从科技角度,我们从家里面没有电话,到有了互联网,到了数字时代、互联网时代,现在又进入到了人工智能时代,就是过山车一样的几十年。
实际上这个电影跟疫情有很大的关系。因为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其实我自己也不觉得它会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我觉得可能两三个月、顶多半年就恢复正常了,大家就可以正常地工作、生活、学习。结果大概过了有半年感觉疫情愈演愈烈,对于电影工作来说,拍摄是很难的,很多地方都旅行不是很方便。电影是一个长途旅行、野外工作、人聚集工作的一个工作,一般来说,一个剧组也会有三四百人之多。拍摄不现实,那我觉得电影工作不能停,那个时候就开始想到,我在2000年左右开始拍了很多素材,拍完之后就放到那儿了,同步的也是纪录周围感兴趣的人跟事儿,当然那时候也跟演员,像赵涛她也演出了一些剧情的片段,那么,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些素材来剪接起来。
我之所以说它跟疫情有关系,一方面是因为疫情无法拍摄,那就给我有一个机会去重新面对、审视、剪辑我以往的这些拍摄下来的素材,提供了这样的一个创作的机会;那另外一方面呢,疫情也对我非常得震动,因为这几年过去,你会发现疫情好像是一个转折,过去的传统的生活,可能我们要告别了,特别是科技进入到了一个活跃期,在我们中国,人工智能的日常运用是比较广泛的,你看现在,无人驾驶出租车已经满街跑了,酒店啊、宾馆啊、办事大厅啊,机器人已经在上岗工作了。
所以,所有这些我觉得好像我们所经历的那种变革进入到了新的一个阶段,过去的传统的人际方法、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确实就要告别了。所以,这是一个告别的作品——从我们充满了这种浪漫的幻想走向未来的这样的一个开始,那我们就走到了现在这样一个未来。
Helen Chen:看介绍说三分之二的素材是您近二十年拍摄时慢慢攒下来的。之前看到一个您的采访说您电影的英文片名,与中文片名好像会有些注解上的互补,比如《江湖儿女》的英文名是Ash Is Purest White, “时代的炮灰、灰烬”,这次《风流一代》的英文片名是Caught by the Tides,好像是说被时代浪潮困住的人,是不是也是对“风流一代”、70后这一代人的感伤部分的概括呢?
贾樟柯:对,三分之二是素材。嗯,我觉得它不仅仅是就是所谓70后的一代哈,实际上因为我作为一个导演,从我的视角,我是这样成长的一个年代,但实际上就是在同样一个年代,不同年龄的人都身处在同一个时代。作者,就是我,是70后的一个视点来看这场变革,那这个变革对我来说是从童年到人到中年的这样一个人生旅途,但是同样是我们经历的这个年代,也有不同年纪的人,也有60后,也有50后,也会有更年轻的人。当然,我想更年轻一代,他们也会有这种体验,因为我们在不同程度上见证跟参与了这段变化。
所以,我觉得,嗯,始终,人是被动的这件事情,是让我非常震惊的,因为实际上这个现代化的过程也是自我现代化的一个过程,我们都希望获得更多的个人选择的主动权。那确实,这样的挣扎也获得了非常大的生活空间、话语空间。 但你会发现,始终,就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浪潮里面,它是四十年可能集中了其它国家一百年、两百年变革的一个爆发阶段,每个人的生活,其实某种程度上,都是被外在的这种变革裹挟的,你就无法挣脱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一方面你觉得会波澜壮阔,我们真的见证了非常多的这种变革,可以说每隔一段时间生活中都会出现新的东西,让人非常震撼。像我是从都不知道世界上有电脑这件事儿,突然它出现了,然后突然有互联网了, 突然有人工智能了。那包括对世界的视野的打开也是,我过去的世界就一个小县城,慢慢地你会拥有了相对自由的旅行,慢慢地去看世界,包括去到南半球,是有这样的一种争取到开阔视野的、个人更加的自由的一个过程;但同时呢,我觉得,那人始终还是被动的,被经济的、政治的、科技的东西所影响,而且,我觉得这可能,不单单是中国人的情况,我觉得,它是人类总体的情况,我们个体总在一个洪流之中起起伏伏。
所以,实际上最主要的,在这个电影中,男、女两个主人公,赵涛演的女主角跟李竺斌演的男主角,他们从二十多岁相爱,人生的这种分叉路实际上就是各自不同的选择,生活态度、情感态度,他们不同的选择,然后不同的分化,所以。我强调的还是,始终,在一个我们无法对抗的、无法逃避的、被外界的变革浪潮裹挟的情况下,其实最考验人的还是自我的一种选择。
Helen Chen:留意到您的电影此次也受到了很多年轻的在澳华人群体的欢迎和期待。那么,从中国出来的或是在中国成长的2000年前后出生的年轻一代以及基于他们所处的时代,您所观察到的,他们所面对的这种时代的裹挟也好,或者阻力也好,是怎样一种状况?
贾樟柯:首先对我来说,我觉得这种状况是一个常态,并不是说未来人们就不会面对这些东西,或者说在变革之前就不面对这些东西,每个时代都会面对的。所以,我觉得具体的面对的问题可能不一样,比如说,从电影的变化你就可以看出来,过去很多电影是一种体制的、意识形态的焦虑,那随着这种人类的演进,可以变成是一种身份的焦虑,包括全球化的背景里面最主要的一个、首先的焦虑就是身份的焦虑,就像我们移民到了世界各地,首先会有一个文化背景、身份的焦虑,那到现在可能更多的焦虑是一种比如说来自于性别的焦虑、男女平权的问题、跨性别的自由的问题。每代人都有他们的命题,因为人类自我的认识在改变,外在的政治、经济、科技在改变,这是不能、不会停止的,只是每代人遇到的具体的命题不一样。
但是,你要面对问题这件事儿是恒古不变的,所以我觉得,如果大家看看这个《风流一代》,不管什么年纪的,我觉得特别对年轻人来说,大家会理解这件事情,就是他的父辈、同龄人或者说未来的人,可能面对的具体的问题都不一样,但面对问题这件事是不变的。
我们也很难预测未来,包括我自己还会面临什么问题啊。那么,我就常举一个例子,我根本从来没有过人工智能的焦虑。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学英文,有一课就是讲互联网,说互联网可以购物、互联网可以怎么样,所以设想了很多。那时候老师就要讲,这是个科幻的文章,大家读一读,当然通过这个我们要学什么是computer,嗯,哈哈,怎么学这些单词呢。那换今天,那篇英文课文里的事情已经全部变成日常的一部分了,对,那它是猝不及防的。
对我来说,畅想未来非常重要,但是,未来它不是凭空出现的,我觉得这也是这部影片为什么是从2001年开始的,而不是从当代开始的。刚才我们也聊到这部影片,有三分之一是拍的当代,也就是从过去、从2000年怎么走到今天、今天人们是什么样子,整个影片的结束的部分是疫情期间一对男女又相遇了。我就不太多讲,有点剧透了。
我这几年的创作吧,最近这两三部影片,从《山河故人》开始,到《江湖儿女》,到《风流一代》这三部影片,视点都是从过去到现在。我觉得到了这样的年龄,会有这样一个兴趣,用一个比较长的时间去看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我对人的这种改变、变化这件事情是非常着迷的,比如说,从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不仅我们刚才聊到的这些生活方法,人的长相都在改变,我现在最苦恼,如果在国内我想拍一部七十年代的电影,我觉得什么都可以实现,人的脸我(要挑选到合适的)是很困难的,因为大家基本上已经是(现在的)营养结构和生活方法成长起来的那种面孔。刚刚拍了一个小短片,在我老家拍的,就拍七十年代,我觉得找人好困难,千里挑一,挑一张有点长得像七十年代的长相特征的。
所有这些,我觉得就这个潮流是不会消失的,你要理解这一点,你要做出个人的一种判断跟选择。
Helen Chen:我能感受到您对于一些新的东西的敏锐捕捉,包括人的面相,包括您刚才提到很多科技方面的关注。其实您的好几部电影,可能从《江湖儿女》开始,片尾时有个摄像头的安排,带来一种特别的意味,这次《风流一代》当中也有一部分赵涛和机器人的交流过程。在未来您的电影创作中,科技元素以及如今我们正在经历的东西,会不会成为你创作的题材,抑或者它只是一种表现的载体?不知道您在这方面是不是已经有一些思考了?
贾樟柯:我记得《风流一代》在戛纳放映的时候,外国记者他们就觉得机器人那个是这个电影里的科幻的部分,我说,不,不是,不是科幻,中国真的是这样,我们每天要跟机器人交流,买个外卖送来的都是机器人。对我来说,它是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我们国内公映了一部好莱坞电影,就叫《我,机器人》, 那时候还是科幻机器人进入城市。 机器人真的已经进入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里了,当然目前来说主要还是大的城市,但是即使在中小城市,你在酒店里、餐厅里也到处能看到机器人在工作。所以,我觉得确实疫情好像是一个中间点,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人类行动被受限的这三、四年,反而是科技飞速发展。我在疫情期间主持了一个科幻节目,叫做《不要回答》,其中有一个就关于人工智能的,但是这个节目做完没有一年,很多东西已经应用了,比如说,在2021年的那个节目里,我们在讨论无人驾驶的可能性,那今天,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已经出现在武汉街头。
我并不是特别一个科技迷。 我只是关注现实,关注我们生活在经历什么。你只要关注现实生活,你就忽视不了这些东西,它就突然出现了、突然应用了。 所以,我觉得首先还是要关注现实吧,现实世界里面科技进入,那必然会引起我的关注,那可能在科技比较平静的时候,可能也不会太关注这一块儿。
现在目前这个阶段确实是……唉,我就开玩笑,我说齐心协力走向新世纪、新时代,非常陌生。现在我们拿到一篇文章,也都要辨识一下是机器人还是人写的。 我也是个网友,我每天还在发微博,有时候我看到一些回复,我也就得判断是机器人回复的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回复的。
改天换地吧。我在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写过一篇文章,我们研究电影史,有一个线索,就是我们把电影分为二战前跟二战后,因为整个一个巨大的战争、灾难带给人们从哲学层面到全方面的对社会跟人权重新的审视,它催生了新的电影,那么,疫情席卷全球,那时候我就写一篇文章,我说或许我们未来会把电影分成疫情前跟疫情后,今天我觉得说得有点保守,整个人类生活应该分为疫情前和疫情后,急剧改变。
Helen Chen:今天很高兴能采访您,希望未来您能够再度来到墨尔本国际电影节、亲身来到现场,在时隔好多年之后再次感受墨尔本当地对您的欢迎。
贾樟柯:对,你刚才说明年就2025年了,就我觉得,哎呀,明年,(上映)十年之后好好放一放《山河故人》,去世界各地。实际上对我来说,我个人最喜欢的电影有几部,《山河故人》是近期我最喜欢的电影,我觉得,应该到明年、到那个十年前在遥望的明年来放一放,或许我会带着《山河故人》再去一次墨尔本。
Helen Chen:太棒了,非常期待在我们十年前期待的这样一个未来世界里面相遇。感谢贾樟柯导演今天接受我们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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