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联合创始人之一刘晓华女士在接受SBS普通话节目专访时,动情地回忆了这27年来中国书店经历的时代变迁。故事要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说起。
中华文化孤岛的灯塔
“我今年到澳洲整整三十年。刚来时当时很多人英文程度不是很高,平时看英文小说、电视,说句实在话,语言上还是有一定障碍的。”
“从中国坐飞机过来的时候,大家主要带的都是一些生活用品,很少会带中文图书。所以中文书对我们来说,特别特别的稀缺,如果谁有一本书,大家就你借过来,他借过去。等一圈借下来,(书)都已经破烂了。”
我们从中国到澳洲来以后,就像是身在一个文化的孤岛上。当时的人打工留学很苦闷,中国的长途电话一分钟要四澳币左右,非常昂贵。所以精神世界非常匮乏和空虚。
刘女士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移民在澳洲寻求精神家园的图景。“89年左右,从中国到澳洲来的留学生大概有四万多人。就在这四万多人的小圈子里,大家会自己办点小型杂志报纸、写点小文章。就是希望能够有一个比较好的文化氛围。”
刘晓华女士在中国书店门口的留影 Source: 刘晓华
1993年底,中国图书进出口集团公司为拓展海外业务,来到悉尼举办书展。这个消息在中国移民当中产生了巨大的轰动。刘女士和朋友都积极参与了筹备和展出工作。
“你想啊,书展,全部都是书,就像是书的海洋一样。我们相当于在里面遨游,就觉得,呀,太好了!”回忆起这段过往,旧时场景又一次鲜活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书展结束后,我们几个朋友就在一起商量,能不能开一个书店?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文化氛围了。
和现在一样,当时的澳大利亚政府也奉行多元文化政策。刘晓华和她的三个伙伴经过几个月的筹备,终于在1994年创办了后来在中国移民当中享有广泛声誉的“澳洲中国书店”。“当时的书店就像一个聚集地,大家都愿意来,没钱买也可以来免费看书。当时书店有三百个平方,我们在书店里放了沙发、凳子。很多人还会往台阶上坐。”
澳洲中国书店旧时照片 Source: 刘晓华
“当时大家都像一家人一样。我呢,就相当于家庭主妇。书店里任何人有事都会来找我们问。比如,‘我的税号丢了怎么重新办理?’、‘我要搬家了,你能不能介绍一个人帮我去搬家?’”
现在遇到事情我们会去网上Google,当时没有,信息都是口口相传。大家觉得只要去中国书店,你想解决的任何问题,书店的刘晓华和她的同事都能给你解答。
根据她的描述,当时的中国移民和留学生不仅在中国书店找到了精神食粮,那里还意外地成为了生活服务社、文化沙龙、信息中心、约会地点、交友场所……
“比如,朋友见面。他们会约在中国书店见,有人迟到了也没关系。一点也不耽误时间,我先看书看起来。你什么时候到了,肩膀一拍,好,把手里的书往书架上一放,就走了。”
“也有人请我介绍男女朋友、生意伙伴……我觉得喜爱读书的人,都是素质比较好的人。所以我总是很积极、很乐意为他们建立一些联系。”
“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可以约着在我书店见面,哪怕不打招呼,相互瞅一眼也行。”
“到了周末,一帮留学生就把我们那儿当成一个文化沙龙。谁都可以发表意见。大家争论一些国际形势,文化冲突、艺术见解……”
澳洲中国书店旧时照片 Source: 刘晓华
移民生活百态的见证者
刘晓华女士说,中国书店规模最大的时候藏书种类达到12,000多种。有意思的是,我们可以从经营者对书目的选择,窥见各个年代的华人移民和留学生们在澳洲生活的不同诉求。
“客户需要什么书就告诉我,我会写下来,发传真去中国询问和进货。”
“我们那个时候,励志书卖得好得不得了,现在没人要看了。因为当时我们要靠书本来弥补精神上的缺失,也包括需要有人告诉我们怎么去做人、做事。”
“新华字典、牛津词典这样的工具书一进货就是一百本、两百本、三百本……因为大家普遍英文程度不高,所以英汉对照、汉英对照的词典卖得好得不得了。”这当中,刘女士特别提到了《澳大利亚俚语词典》,对当时的中国移民来说,了解澳大利亚俚语是特别困难的一件事。
澳洲中国书店旧时照片 Source: 刘晓华
“一些在西人公司上班的人,同事们讲话他们听不懂,请别人写下来也看不懂。那么他们就特别需要《澳大利亚俚语词典》来帮助自己融入。”
她回忆说,还有一些生活类的书籍也卖得特别好。当时地道的中餐馆很少,东北人想吃东北菜,广东人想开粤菜馆就来书店找菜谱。
“还有一些生活小常识啊、人际关系处理啊这类书。其实这方面的英文书也有,但是作为中国人看起来没那么顺溜,中文书看起来快,记忆也更加深刻。”
后来2010年前后,中医在澳大利亚发展迅速,有几所大学也开设了中医课程。所以有关中医药的书籍一度在中国书店里非常走俏。
数字化经营的试水
中国人都懂“居安思危的道理”。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刘女士和她的伙伴们很早就看到数字科技对实体书店带来的挑战与冲击。也许很多人都不知道,中国书店的第一家网站早在2000年就已经上线。
“我们网站做了不下五个,网站域名直接就是australiachinabookshop.com。虽然起步很早,但是后来遇到了一些难以逾越的困难。”
“网上售书一直卡在运费上。一本书我们这儿卖五块钱、六块钱,可物流费就要七块钱、八块钱,很多人接受不了。寄一本书到珀斯要十几块。在中国,人民币十块钱包邮,澳洲可能吗?不可能。”
“我们也考虑过出售电子书。比如中文教材,我们去和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或者华语出版社谈,请他们把电子读物版权授予我们。但是他们担心盗版流出,就一直没有谈成。”
“我们想做网上书店,就去和中国最大的图书进出口公司谈,想请他们把数据库端口放给我们,但他们始终不肯放,澳洲网速访问那里的数据库也很慢。”
中国书店的经营者们清醒地认识到,纸质书总有一点要走入历史,人们的阅读习惯也正在发生改变。但是摆在面前的现实难题没能让他们在付出努力后看到回报。
2020年新冠疫情来袭,此前经营状况尚可的中国书店遭遇断崖式滑坡。刘女士和她的合伙人意识到,可能真的已经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媒体对澳洲中文书店的报道 Source: 刘晓华
中国书店的谢幕
“说实在的,在2019年我们书店的经营都还是非常正常、非常好的。我们书店就是因为疫情,营业额断崖式下跌。没有办法,大家不能来了,也都一下子习惯在网上获取信息了。”
“2020年我们因为疫情关闭了一段时间,人们可能来了几次吃了闭门羹,就再也不来了。”
“最后只有一些老读者还会来。我呢,我反而还劝他们,坐公交对老年人来说风险挺大的。我还教他们怎么在网上看小说,怎么用智能手机。你能想到吗?我一个开书店的竟然在做这样的事。”
我们清醒地知道,经营书店是一个夕阳产业。科技让世界的改变非常非常大,当人们不到你的书店来了,也不从你这儿获取资料了,那你的书店开着就没有意义了。
中国书店正式谢幕的日期是在2021年5月20日。
“我爱你,还蛮有意义的哈。干了将近三十年,书店里那么多文件资料,我看着都舍不得丢。”
“我们清理书店的时候,很多老读者会来,我有些书就送给他们。他们说真舍不得你们。后来我跟他们讲,你们不要难过,也许三、五年以后疫情过去,我们会东山再起。”“看着他们恋恋不舍的眼神,听到他们让人感动的话语,我觉得如果有缘,我们还想依然像过去那样在书店里等他们。”
刘晓华女士在澳洲中国书店和友人的合影 Source: 刘晓华
刘女士说,自己最后在整理书店库存的时候,发现了一百多册龙应台的书信集《亲爱的安德烈》。这本书里有一段话也许可以作为中国书店的谢幕语:
“你或许会说,人生就是这样,一条线往前走,没什么好遗憾的。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觉得遗憾,不舍。
所以,我坐在这阳台上,细细回想我们共有的美好时光,把回忆拥在心里。
是得往前走,但是知道我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