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国高校LGBTIQ+权益公众号被封禁以来,性少数社区陷入了长期的、被动的沉默。然而,无数个“未命名公众号”还远非是故事的结局。
放火烧屋,只需“相关法律法规”
当回想起自己参与经营的微信公众号被变成未命名时,在澳大利亚留学的Mikos(化名)至今仍五味杂陈。
2021年7月和10月,中国高校的LGBTIQ+权益倡导公众号被大规模封禁。Mikos曾经参与运营的酷儿论坛也未能幸免。
在接受采访的当天,Mikos又一次尝试登陆酷儿论坛的微信公众号,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句熟悉的“账号被永久封禁”。
“其实7月份那次(封禁)是一些比较活跃的账号,10月12号那次(被封禁)的都很久没有活动了”,他告诉SBS中文普通话,“当时其实没有任何预兆,点开公众号就变成了未命名。”“其实当时很心痛,因为很大一部分文章都是我亲手在后台编辑发送的……然后他突然就没有了。我觉得好像一部分的自己过去的时间,就这样被删掉了”,Mikos说。
Mikos曾参与运营的LGBT公众号被永久封禁。 Source: Mikkos
但其实随着环境越来越紧缩,我们还是知道它一定会被‘炸’的。
酷儿论坛主要面向中国杭州高校的性少数人群,前身是浙大MOTSS(Members of the Same Sex)BBS网络论坛,如今已经迈入第20个年头。
疫情之前,酷儿论坛会通过举办线上线下活动,普及性别和平权知识,倡导性少数群体权益。
酷儿论坛网站文章显示,“其他高校伙伴社团们的遭遇,令人恐惧记忆被抹杀的轻而易举。放火烧屋,只需‘相关法律法规’。”
截止发稿,微信并未回应SBS中文普通话的置评请求。
集体噤声
“外媒?不好意思那不方便。”
这句话成为联系受访者时,SBS中文得到的最常见的回复。
在2021年的两场大规模封禁中,包括清华大学Purple、北京大学Colorsworld、南京大学同一片天空、复旦大学致知社在内的多个高校公众号遭到集体“封杀”。11月,中国“反扭转治疗”案当事人所在的同志平等权益促进会宣布停止所有活动。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LGBT活动人士告诉SBS中文,在活动过程中与外国接触,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中国的舆论场上,“LGBT权益“、“女权”、“劳工权益”等字样经常与“境外势力”相联系。“我们很早就被要求说明资金来源,被问到一些立场问题……虽然我们就是一个面向学生的组织,更像个学生社团”,这位活动人士对SBS中文普通话表示。
中国LGBTIQ+权益倡导运动曾一度相对活跃。 Source: Mikos
“在这个特殊时期,对外发声就是给自己添麻烦。”
该活动人数告诉SBS中文,目前很多LGBTIQ+权益社团都在观望,或者主动将互联网上的名称修改得更为隐晦,以期减少被审查的可能。
早些时候,澳纽华语彩虹联盟(ANTRA)主席尹郑宇正(Cedric YIN-CHENG)在接受SBS中文普通话节目采访时表示,这场封禁运动的寒蝉效应已经延伸至澳大利亚的华人同志圈。他说:“虽然我们不是一个中国团体,但我们也非常小心地去遵守国内(中国)的一些原则,担心触犯的话会影响到我们在国内的一些成员。”
澳紐彩盟總執行長 Cedric 尹鄭宇正 (右) 與兩位澳紐彩盟會員合照。 Source: Cedric Yin-Cheng
他认为,澳大利亚很多华人性少数群体成员十分依赖中文媒体和微信公众号的信息。因此,虽然LGBTIQ+公众号遭封禁发生在中国,但这无疑“对整个全球华人同志文化有蛮大的影响”。
玫瑰少年的凋零
2021年末,一位摄影师的死亡引发了人们对“玫瑰少年”群体的关注。
根据中国浙江舟山市公安局普陀山分局的通报,本名周鹏的摄影师鹿道森确认死亡。根据其遗书,他曾经因“娘炮”而受到霸凌。
“无需为他立碑,只愿玫瑰年年为他盛放。”周鹏在遗书中写道。
此前,中国教育部在一份回应政协委员《关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的文件中称,将“改进体育教学,”注重学生“阳刚之气”的培养。尽管该部门之后再度发文,辩称“阳刚之气并无男女之分”,但这并未平息互联网关于“娘炮”和性别刻板印象、性别歧视的讨论。
中国教育部对《关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作出了答复。
昆士兰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人类学博士候选人赵阳曾与鹿道森有过数次交流。赵阳介绍,“玫瑰少年”一词源于2000年左右,当时一名台湾青少年因其性别气质被霸凌后身亡。
后来‘玫瑰少年‘这个词就用于代指所谓的像女人一样的男性,往往拥有一些被霸凌的经历,特别是在学校的时候。
鹿道森为赵阳拍摄的照片。 Source: 赵阳
“因为日韩等文化和消费主义的影响,比如很多男性开始化妆,开始穿好看的衣服。因为这样的大背景下,中国出现了越来越多元的男性气质。这使得传统型消费的人感到焦虑。”
与此同时,赵阳认为,社会风气的愈加开放,使得中国有“更多关于性别和表达的空间,多元的、新型的男性正在崛起。”
权力为何要控制性别领域
中国在1997年修订了《刑法》,将同性恋去罪化。2001年,《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将同性恋从中删除。自此,中国官方对同性恋保持沉默,但这种沉默并不能等同于态度的中立。
(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Programme,UNDP)的一份报告发现,中国的性少数群体仍然生活在阴影之中,只有约5%的人愿意公开他们的性别身份和性取向。大多数LGBTIQ+人权在生活的许多方面面临持续的歧视,而影响最深的歧视和排斥来源于家庭内部。
近几年,性少数群体的话语空间在被不断限缩,这是很多LGBTIQ+人士的一个沉默的共识。
Mikos说,杭州的国际马拉松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几年之前,性少数社区的成员们还会高举彩虹旗,一起参加马拉松比赛……有些没报名的人也会加入,形成了一个声势颇为浩大的队伍。
“后来大家有几个人被约谈,可能是因为喊了口号……后面就比较低调了,可能自己拿着一面小的彩虹旗跑,大家也不会聚在一起了。”悉尼大学性别研究讲师Shawna Tang博士告诉SBS普通话,不仅仅是中国,公权力干预性别领域十分常见。
2014年彭燕辉“反扭转治疗”案件胜诉后,他一手握着正义女神像,另一手举起一面彩虹旗。 Source: Muyi Xiao
“性别问题与控制人口相关。民族繁衍取决于社会再生产,经济再生产也依赖于支撑社会的非常基本的单位——家庭。因此,家庭结构和社会功能密切相关。”
“当你谈论性别和性取向时,这些是控制的关键部分”,她说,“所以政策制定者倾向于控制性别,想要控制谁能生育、谁不能生育,什么样的家庭、社会组合为社会服务。”
因此,Tang博士认为,当国家权力试图控制社会生产时,与这个目的相悖的性少数社区往往就会成为第一个被针对的选项。
赵阳则认为,这还与一个国家在国际上的形象相关。尤其是对于有过殖民史或半殖民史的国家,迫切地想在西方主流话语下展示一个相对强硬的姿态。
“如果整个社会的男性被建构为一个与‘虚弱’有关的形象,(他们可能担心)会影响道在国际上的话语权。”赵阳解释称,“要考虑到背后整个社会的焦虑、国家的焦虑、民族建构的焦虑。”
他补充:“但是,这有可能模糊了问题的真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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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新年:华人性少数群体面临的尴尬
性别研究是赵阳的博士方向,在台湾和香港的香港的求学经历让他意识到,性别身份的构成是可以多元的。
赵阳还认为,把性别气质简单地分为“男性化“和”女性化“,或者”阳刚“和“阴柔”,这种粗暴的二分法是不合理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本来就有很多模糊的性别气质的区分。比如花木兰,她是女性,但中国传统社会把她塑造成一个坚强、独立、勇敢的形象,她有一定的所谓‘男性气质’。再比如贾宝玉,他是一个呈现出很多女性气质的男性。”
LGBTIQ+权益保护,需要温和实现?
与性少数群体面临的困境相似,女权在中国是另外一个话语权不断面临压缩的话题。
早些时候,性别研究学者、“女权之声”创始人吕频接受了SBS中文普通话的采访。当分析这一现象的原因时,吕频认为,虽然明星吴亦凡入狱等事件标志着女权运动的重大进展,但若此刻庆贺,“或多或是在膜拜终极强大的、主宰的政府权力。”
我们必须得承认,政府非常强大,政府控制着所有的社会领域,并且也控制着在每个领域里面所能够被允许发生的冲突,并且始终是这些冲突的最后裁决者。
换言之,在吕频看来,与LGBTIQ+群体面临的困境相似,社会运动的边界由强有力的政府设定。如果诉求超出这个边界,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除此之外,吕频认为,中国公民的活动空间是非常有限的。“我们没有一个自由的互联网……它充满了限制和审查,也没有一个公开透明、可以问责的权力体系。”某种程度上,这正是LGBTIQ+等权益倡导团体陷入寒蝉效应的原因之一。
As online attacks against Chinese feminists intensify, social media companies are responding by removing the women - not the abusers - from their platforms. Source: The New York Times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应该陷入悲观和自我怀疑。吕频认为,改变需要人们制造出越来越多的声浪。
“如果没有辩论的声音,如果没有一个对主流的强文化说‘不’的声音,这个强加的文化永远不会被改变。接下来才能够改变政府的行为,改变公共政策和立法,当然,这会是最难看的一步。”
目前在墨尔本读书的Mikos认为,由于澳大利亚已经允许同性婚姻,在LGBTIQ+权益倡导方面反而不会那么激进。虽然,关于平权的讨论仍还远未达到高枕无忧的地步,但在很多性少数华人成员看来,同婚合法已经是追求平权道路上的重要里程碑。Mikos说,中国LGBTIQ+权益保护运动的前景,需要通过相对温和的手段才能实现。
Mikos把指甲涂成斑斓的颜色。 Source: Mikos
“澳洲有很多偏艺术类型的展览,其实形式是比较温和的。我觉得在中国比较有可能做这些方面。”
对于Mikos而言,他仍在以自己的方式捍卫自己的价值。他把指甲涂成斑斓的颜色,作为一种对身份的认同和宣告。
“没什么好隐藏的”,他笑着说,“因为没有这个权利,所以才需要去倡导。因为不被看见,所以才需要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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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凋零:“封号”之后,中国LGBTIQ+运动何去何从?
SBS Chinese
02/03/202209:09